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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或高塔:女性注定与喜剧表演无缘吗?

后生价值 后生价值 2021-06-23

过去一周,杨笠的名字在微博热搜榜上几度进退。舞台的屏障并没有为她阻断来自现实世界的倒戈,为数不多的几场网络表演似乎成为了杨笠人格善恶的锚点,时不时便要卷起舆论漩涡。


与此同时,女性的喜剧表达在脱口秀的前阵似乎也遭遇了某种气味熟悉的讽刺情节:最近一季《吐槽大会》最出圈的三例表演:范志毅、易立竞、许知远,爆梗表演的背后实则离不开女性喜剧人(易和许的撰稿人分别有颜怡与颜悦)的智巧。但若继续追问下去,表演者的性别身份也绝非无缘无由的场外因素。一个不免奇怪的问题由此而生:倘若站在舞台上的是戴锦华而不是许知远,那场「知识分子式」的表演热度还会这么高吗?


撰写 | 余霜仁
编辑 | 点啊、Garry、陆召袂、野山
排版 | 橘兔子


01.

笑从何处来?

《吐槽大会》第五季开播已经一月有余,豆瓣评分从6.1艰难爬至6.3,堪堪与第三季持平。相比去年金句频出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本季《吐槽大会》的势头远没有宣传得那么火力十足,新设置的「battle」环节也热度平平。

一口气冲上热搜的反倒是许知远和范志毅:「知识分子」因表达了「有文化的吐槽」而备受追捧;「中国男足」有朝一日竟可以「教育」中国男篮,想想就刺激。

吊诡的是,这两次火爆「出圈」的讨论都逐渐朝原话题的反方向发展,甚至暴露出大众对喜剧表演的诸多刻板印象。

各大公众号的选题瞄准了「审美的偏狭是一种智力的缺陷」,刷屏强调「知识分子式脱口秀」的不同。很难说这些内容中有多少在主动迎合「讲脱口秀的没什么文化」一类的成见,但的确掀起了许多观者的情感高潮。那些对听者的知识背景有一定要求的「梗」,似乎成为某种文化身份的象征,让脱口秀显得「高级」了起来。


而话题#吐槽大会提词器#紧随范志毅「大杀四方」的表演窜上热搜,更表明了部分观众对喜剧表演的「误读」——

原来嘉宾的词儿都是手把手写好的呀,那现场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
连「好吧」这样的语气词都有提词器,听吐槽还有什么过瘾的?
既然易立竞的「狠言狠语」都是编剧写的,所以杨笠那些挑起对立的段子和话题也是事先设计好的吧?
……

这些或真或假的声音不禁让人感慨一句:世人误解喜剧久矣。

作为表演的喜剧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它根植于人们打破规则秩序的冲动和追逐快乐的天性。不论是幽默、讽刺,还是嘲弄、荒诞,想要达到喜剧表演者的预期效果,都需要一定的设计,以确保喜剧性冲突充分释放。从这个意义上讲,喜剧的表演与创作本就相辅相成,创作捕捉冲突,表演释放冲突,笑果乃成。

▲例如,在喜剧的逻辑语境里,「知识分子」的标签之于许知远,可以类比「北大」之于李雪琴。如果不是李雪琴在脱口秀的舞台横空出世,我们很难直接将「北大毕业」与「讲脱口秀」联系起来。这便是身份标签与表演者之间隐含的喜剧性冲突,这种冲突往往暗藏在表演者的叙述以及由叙述构成的情境之中。

而语言打破了表面的平静,它主动将这种认知与现实的错位感释放,并通过铺垫和夸张放大冲突;然后捕捉时机,迅速勾起情绪,也即所谓「抖包袱」。这就像用力吹起一只气球后用针轻轻一刺,爆破瞬间所带来的颤动与响声令人回味,又与一地碎屑形成了动与静的强烈对比,「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感情」(康德《判断力批判》)。笑的瞬间,意味着叙述者和聆听者达成了此刻的理解与共鸣。

▲李雪琴在去年夏天直通向了「宇宙的尽头」,她自嘲式的语言不仅解构了贴在她身上的标签,更传递出了某种情绪:站在舞台上的我和屏幕前的你,都是一样的。

杨笠的爆梗也是类似道理,只是她的表演同时证明了,当性别话题在喜剧表演中的比重加大,对个体困境的自嘲极易引起群体的对立情绪。「普通又自信」的论断之所以被围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的确完成了喜剧消解或颠覆某种既定形象的使命:它出其不意地点破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还恰巧是以女性表演者的身份和女性式的话语。

因此,在部分男性眼中,这个表述不像是困境下的自嘲或戏谑,更像一种挑衅。因为「按理来说」,这样的吐槽应该由男性完成,「那才叫自嘲」。

而在这一季《吐槽大会》中,杨笠变谨慎了,频繁用新段子绕过「自信」梗,李雪琴提及王建国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舞台上的女脱口秀演员似乎都开始求稳求安全——好像哪里陷入了困境。

事情的发展不禁让人感慨一句:世人挑剔喜剧久矣,女喜剧演员尤甚。

一时间想到,倘若彼时站在舞台上的是戴锦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女性主义研究领域著名学者)而不是许知远,「知识分子脱口秀」的热度还会这么高吗?


02.
女演员的困境:审丑or审美?

喜剧是没有性别的,喜剧演员本也应该没有。但总有些「本应该」永远停留在了虚拟语气的彼时。

乍一看,中国喜剧表演好像不缺女演员,数得着的个个都成了角儿:前有赵丽蓉、宋丹丹和蔡明,后有贾玲、马丽和金靖,还有脱口秀场子里势头正足的杨笠和李雪琴。

▲从左往右:赵丽蓉、宋丹丹、蔡明、贾玲、马丽、金靖。以上几位都登上过春晚舞台。

但中国喜剧表演确实缺女演员。横向对比不同年龄层的「男」喜剧演员的现状,差异就更明显了。不必说陈佩斯、朱时茂、黄宏、赵本山等开山立派的老牌喜剧人,这边沈腾、黄渤早已凭借喜剧电影市场跻身票房百亿俱乐部,那边相声圈的「德云天团」更是风生水起,一茬接一茬。眼看着圈里的演员们来了又走,走了再回来,摆在女演员们面前的问题不只是缺乏足够广泛的观众基础,更有她们无法两全的困境:

做个好笑的「丑」演员,还是做个「不好笑」的演员?

从当下的喜剧市场来看,二者的侧重点迥异到难以调和的地步。就传统喜剧而言,审丑仍然是最基本的美学原则之一,照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滑稽的事物是某种错误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但美学意义上的「丑」并非单指外形的不堪,角色性格的不完美、日常生活的缺憾都是喜剧加以艺术化的对象,借助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变形后的语速、方言等技巧刻画「丑角」。小品《小崔说事》里「恳请央视封杀我」的白云(宋丹丹饰)和《夏洛特烦恼》里的夏洛(沈腾饰)便是如此。

▲白云因为上过一次中央电视台的节目, 就自以为是名人, 处处摆"大腕儿"的谱。

▲夏洛是一个胆小顾面子的「小」男人,有很多普通人的小毛病,也因此闹了不少笑话。

理论归理论,基于人物外形的丑化显然要比从现实中提炼问题、归纳演绎容易得多。当演员的性别角色置换为女性,这种创作与表演上的双重惫懒现象尤其严重。

在我国传统社会中,女性的身体是具有高度依附性的,她往往依赖于丈夫或父亲的个人凝视,并因此获得认同与价值。而随着大众传媒的蓬勃发展和娱乐泛化,对女性身体的凝视由私人转向群体,女性荧幕形象就直观记录了这种转向。

女演员要么「美」到极致,专注扮演越来越光鲜亮丽的「女明星」,不能在观众面前流露一丝窘态;要么一「丑」到底,然后或主动或被动地走向喜剧表演,陷入「扮丑」的循环。毕竟,连贾玲和马丽都曾在采访中多次表示「不敢瘦下来,怕不讨喜」和「不敢太好看,怕观众不喜欢」。

久而久之,女喜剧演员们也反复摇摆,受困于外界对喜剧表演的成见,举步维艰。已成名的跃跃欲试新的领域,生怕自己的演艺生涯只剩下「搞笑」「不正经」这一条路;未出圈的则更为谨慎,只得在《金牌喜剧班》(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艺节目中心制作的「国内首档喜剧传承类综艺节目」)和各大卫视的喜剧舞台上尝试一二。殊不知喜剧表演与喜剧创作本是浑然一体,在连良好都算不上的创作环境里,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而当创作者连造型丑化都嫌腻烦,直接拿性别刻板和「下三滥」设置笑点时,我们也的确难以问出「为什么女性喜剧演员这么难出名?」——对于马丽们而言,勇敢站上舞台需要承受太多莫须有的压力,不将明里暗里满是厌女的段子重演,或许是她们目前能做的最大努力。


03.

突围者的第三条路

尽管积弊已久,却也并不是完全束手无策。想要在国产喜剧这条路上找寻女性突围的可能,或许还得往回看。

相声是传统行当,又发轫于市井,条条框框多、「规矩」也繁复。加之相声讲究搭配,细数相声史上有名有姓的女演员,大多是相声大家亲近的「家里人」,上台表演也多与其搭档。倒也有「草莽英雄」,比如贾玲,初出茅庐便斩获央视2003年《全国相声小品邀请赛》的相声一等奖,但也只能中途易辙——眼下由她导演的喜剧电影《你好,李焕英》已揽下52亿票房。同为冯巩之徒、与贾玲同时拿下相声一等奖的宋宁则不温不火,在《欢乐喜剧人》第六季里默默出现又离开,似乎暗示着「此路不通」。
 
▲宋宁曾在《寻找喜剧人》的舞台上自述多年坐春晚冷板凳的经历。

小品近年来的境况也与之类似,甚至因为情境设置和主题先行而更显束手束脚,「开心麻花」和「大碗娱乐」的女演员里,总共也只有马丽、贾玲和张小斐等零星几位杀出重围。反倒是依托网络传播的喜剧综艺类节目看起来颇具活力,借助各大门户网站和短视频平台迅速占据Z世代的播放榜单。近年来火热的《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便是典型。前者的豆瓣评分能从第一季的6.9一路飙升至第三季的8.1,杨笠、李雪琴、赵晓卉、颜怡和颜悦等女喜剧人功不可没,围绕她们的话题热度和讨论声音也一直持续不断——女性喜剧看似「绝处逢生」。

但且慢,让我们回到前面那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问题:

「倘若站在舞台上的是戴锦华而不是许知远,这场表演的热度还会这么高吗?」

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性别,又不止于性别。

「知识分子」的标签既然可以为许知远背书,甚至铺垫成引发笑声的「包袱」,那么同样也可以成为戴锦华的标签。「薇娅创造了新的拜物教」和「鲁迅与家门口两棵树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的「文化梗」,由哪一个「知识分子」来讲并没有本质区别。

真正的区别或许在于,这二位各往台上一站,许知远也许不会被询问「你今年为什么还不结婚?」和「你写本关于梁启超的书有什么用?」,作为女性主义领域学者的戴锦华却有可能被追问「你为什么不考虑生孩子?」和「你研究性别到底有什么用?」。至于她如何用自己的知识背景和灵活思维四两拨千斤地反击,或者在一场不到10分钟的单口表演里输出多少高质量的观点,倒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戴锦华老师在访谈之中不乏妙语。

脱口秀(或言「单口相声」)舞台或许的确是女性喜剧表演的一条出路,但在这种强调语言表现远胜过表演中其他部分的喜剧形式里,女性很难随表演节奏的变化完整呈现自己肢体和神态的丰富表现。即便演员自己的状态松弛自然,观众想要摆脱固定的审美欣赏习惯也没那么容易。似乎连脱口秀大会「细致入微」的提词器也在反复强调「台词」的完整,却衬得即兴手势和表演节奏更加弱势。

可实际上,不仅仅是话语的曲折和声调,表演者的面部神态、手势与身体语言等等,对于创设喜剧情境、赋予其可理解性和说服力都具有辅助性的作用。

还是以杨笠的表演为例。

尽管出圈到被「出拳」的「表演名场面」诞生于《脱口秀大会》第三季,但杨笠早在第二季就已站在麦克风前。比之今日的表演,杨笠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里的表现堪称青涩。不论是段子间稍显急促的停顿节奏,还是难掩局促的站姿和连续几场都改不掉的口头禅「你知道吗」,都极易影响表演的流畅度,拉低观众对表演的接受度。

而到了第三季,杨笠进步飞速。口齿清晰明了,节奏收放自如,还能配合「重头戏」设计对应的舞台动作——恰到好处的手势和灵动的表情,成就了「脱口秀敲门人」的经典画面。
 


但以上这些,显然没有能瞬间引爆情绪的「喜剧语言」吸引人。愿意关注舞台整体性的观众本就是少数,更不必追问是否有人留意到一个女喜剧演员在舞台上的改变与成长。

于是刚刚通过窄门的女喜剧人又将自己被动地置于高塔,那些流动在喜剧舞台上的女性魅力和表演张力无人问津,还要被人讲上一句「阳春白雪」。

女性并非注定与喜剧表演无缘,只是她们需要打破的东西太多了——
要打破形象成见,悦纳自己的长相,不必为了观众缘而刻意扮丑或改造;
要打破创作成见,性别刻板「可笑」但「不可」笑,厌女不分领域、年龄或性别;
要打破表演成见,肢体动作、表情神态和语言表达都可以是美的,它们都是观点的承载方,是情绪的传递者。
……

这样看来,横空出世的金靖和辣目洋子或许更符合突围者的某些特征:没有过于沉重的思想包袱和派别观念,不吝于展现自信与野心,表现力和感染力俱佳……

可若是这一条接一条的路都让人家女演员们自己冲锋陷阵,我们这些「旁观者」还能做点什么呢?

努力营造一个思想自由、表达宽松的创作环境?或是说服观众正视自己对女性喜剧演员的成见?

前者意味着我们需要有一批真正具有人文精神内涵的喜剧创作者和培养者,至少不会对厌女段子视而不见,至少愿意恳切地讲讲日子里的辛酸苦辣。

后者则对全民的审美素养提出了更高要求:缺乏对真、善、美理解的人,很难感受到喜剧内里的悲剧精神,也因而更愿意接受那些与消费意识相伴而生的媚俗因子。


醉中今古兴亡事,不如再重温一下《我爱我家》吧,那时的宋丹丹还可以真空上阵出演「和平女侠」,那时的喜剧还能针砭时弊。

如今,尝试突围的我们正在等一个梁左
(《我爱我家》编剧),或者更多个真诚的「贾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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